九 (第1/1页)

    也不怪小满要绝食。

    这镶金嵌玉的洞天福地，竟然是一个住了豺狼虎豹的魔窟。

    不知我上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刚逃出一个魔窟，又掉进另一个魔窟。看来不止狡兔爱挖洞，天意跟报应也格外爱捉弄人。我碰见的人，仅仅是几个知恩不图报的畜牲。小满遇见的，可是他一生下来就陪在身边的骨血至亲。

    他没得选。

    想到这儿，我由衷叹了口气。

    自从那日和大哥起了争执，便有好一阵子没再见他。爹似乎在cao心药铺生意上的事，隔几天来一趟看看我。爹不多话，常在离开时才低声嘱咐小莲按时端药来，还要她看着我服用。

    而那个cao了我的屁股缝，又拿我喘气的调子跟大哥炫耀的二哥，则根本没有害臊的意思，三天两头地往我屋子里钻。

    到我屋里，先把手里的装点好的外头吃食丢给小莲，然后便抱拥上来，对我动手动脚。

    二哥是习武之人，力气大得很，搂着我腰往他怀里一按，我根本挣不脱，只得愤愤地坐在他大腿上。

    “跟二哥说说，你这书上都写了什么。”他随手摊开桌上一本大书，起了枪茧的手指随便一按。

    我装作认真去看，坐直身子，想和他隔开些距离。

    只有孩童才会这般坐在别人腿上。

    可他却一下子察觉我的心思，也覆贴上来，宽阔的肩膀与胸膛从后面靠近。明明隔着几件衣服，我却耳边燥热。想到那晚发生的事情，我真替小满气愤。

    “小满糊涂咯，洋文都不认得了。”见我迟迟不出声，他忽然笑了出来，抱着我颠了两下。

    这家人真奇怪，一个个都要考小满还读不读书，认不认字，难道小满的大哥二哥都是绣花枕头，偌大的家业，全要靠小满承接。那就该叫小满去铺子里历练，干什么送他出去读书，百无一用是书生，只会读书写字，不懂人情世故，哪里做得了生意呢。

    “二哥小时候最羡慕老大和小满认字，老大是小姑带着，自小请先生，上学堂，还有爹供着留洋读书，”二哥语气平淡，翻了一页书，“小满你，从小就聪明，开蒙早就不说了，学什么都快，也就你二哥，大字不识一个，跑出去卖卖力气。”

    我静静听着，眼神也落到书上。

    他倒和我有些像。

    不识字，就好像睁着眼睛走在四通八达的街巷中，只领略些闹市的鼎沸，可往里走，往深处走，却怎么也踏不进了。可我分明有人告诉我，字认得越多，忧愁也就越多，什么都不认得，反而能无忧无虑过得一生。

    “来，小满，”他说着说着，又来了别的兴致，捉过一只毛笔，随便在洇湿的砚台里沾过鼻尖，“写写二哥的名字，让二哥看看。”

    砚台有墨并不是因为这些天我写了字，而是有天同小莲玩闹时，忽然想用狗爪子印一印梅花。奈何小侠很有胆气，上了桌便大迈步跑了起来，梅花没有踩出来，乌云却到处都是。

    笔杆塞过来，我只能抓住。

    这可如何是好，我认得的字也实在不多。只好祈祷我这个大哥的名字不算太难。

    “还记不记得二哥叫什么？”他的大手包裹我的手背，摩挲两下。

    说真的，现如今，我也只知道小满姓陈而已。

    二哥说大哥跟我不是一个姓，那他自己应当是姓陈的。

    这个字我还是会写的。

    我当即下笔，写出一个陈来，落笔时手打颤，最后一点压出一斜道黑印子。

    二哥见了我的大作，毫不留情地大笑：“小满，你这字，二哥真不好说什么，从前不分寒暑地下功夫，如今都浑忘了。”

    我心虚，也愤愤，两相交缠，干脆把笔丢在桌上，笔杆砸落，墨点乱飞。

    说来也怪。我使了性子，下一秒就后怕，怕这小满的二哥呵斥我。可二哥不仅不生气，反而心情更好了，抱着我直乐，好像爱看我这副样子似的。

    天底下就是有人喜欢逆着毛摸猫，猫一冲他哈气呲牙，他便心满意足了。

    “二哥不笑你了，乖小满，好小满，”他抓起毛笔塞我手里，帮我安放好手指位置，好声好气地哄我，“继续写，小满，写给二哥看。”

    我哪里还写得下去。三个字，关关难过，一个“陈”已经是用了我毕生功力了。

    我身子僵直，呼吸都要停了。

    他不知道我的心思，握住我的手：“第二个字难写，小满带着二哥写。”

    我后背直冒冷汗，想了想，硬着头皮先写出一个短横来。

    赌一赌吧。

    那一笔用了力气，在纸上晕染开，边缘丝丝线线往外浸。

    “这横，像条小毛虫。”二哥笑。

    再一次，我借机发作，丢掉毛笔不再写了，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一瘸一拐往外走。

    “身子养好了，脾气也养回来了，好，好，”他在我身后说。

    那晚二哥在我房里用饭，叫厨子炒了几道下酒的荤菜。

    我没喝过酒，好奇地看着他将白酒满上一盅。

    他刚要端起酒杯，觉察到我的目光，朝我看回来。

    不知想了什么，他拿筷子沾上酒面，朝我嘴唇点来。

    我下意识要躲。

    他没有撤回筷子，捏着悬在空中

    迟疑半晌，我靠过去，让湿润的筷头点上唇畔。我伸舌尖去点，尝到一丝微甜的辛辣，登时眉头紧皱。

    二哥哈哈大笑，端起酒一饮而尽。

    酒足饭饱，还叫上小莲划拳划了几圈，平常看不出，小莲也是个性子强的，酒量不输二哥。

    到了时辰，二哥要走，临了问我和小莲，想不想叫小嫦娥来府里玩一段日子。

    听小莲说，小嫦娥是二哥捧起来的角。

    想到床上二哥低吟的“云云”二字，我心想，说不定是在哪儿捧的呢。

    小莲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名角来家中做客，她很是开心。

    看她眉开眼笑，我也点了头。

    二哥走后，我同小莲一齐收拾碗筷。不知为何，看她cao劳，我心里愧疚。小莲早早习惯了我这番做派，她说：“少爷还是这样，惯会心疼我们。”

    我端着碗筷，小莲便去收拾书桌。

    她低头一看宣纸，便笑了：“少爷病好以后，字也粗笨了。”

    你也笑我。我冲她鼻头一皱。

    “不过这个檐和这个山字，倒是比从前浑厚些，我也不懂，只是觉得更有气势了。”她自顾自说着，我一头雾水，跛着脚走过去。

    低头一看，我那写坏了的陈字后头跟了两个雄浑大字。

    檐山。

    陈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