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靡_第一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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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第1/2页)

    自那人搬进旅馆到现在,其实不过一周的光景。半山兵从大陆返台湾后很长一段时间,人人自危,旅馆生意惨淡,邵太太的脾气连着一同坏起来。在这时局动荡的某个正午,有人提着一只皮箱子走到前台面前,用有点蹩脚的国语唤回她的思绪:请问现在还有空房可以入住吗?此人风尘仆仆,穿得很像上海小开流行的派头,然而上下一身无不布料陈旧,绢制的领带皱得从马甲里拱出,显得像是家道中落了,令人不禁怀疑这位新房客能否够按时缴出租。邵太太虽然三十岁做了活寡妇,此后身材便像吹了气一般涨起来,再也不复青春妍丽,然而仍然把体面看得比什么都重。曾有蓝目洋人夸她det,这枚勋章从此别在她娇嫩的锁骨前。她下定决心把这种美德传承给自己一双儿女,第一步就是打造出体面的生活环境。因此,即使新北的街道总是灰热荒凉,坐落其中的旅馆仍然像明珠一般熠熠生辉。光洁闪亮的木地板延伸至走廊尽头,大厅处装着有些不合时宜但样式美丽的彩绘玻璃。邵太太心想:若不是这阵子客人少得可怜,自己的旅馆也不必收留这样的客人。她心中暗忖时,眉头都蹙成一座小山丘,来者却一无所知,只是微微笑着,惫懒地接受着老板娘的打量,任凭那把刀似的目光将他衬衣间的rou与脂都刮下,好放在秤上称量一番。

    邵太太先是询问了他一些个人情况,又问道:“话说回来,客人,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来者深棕色的眼珠微微转动,从窗外垂下的枝条望到墙上的挂钟,下巴随着分针归为十二点的顿挫微微一颔首:“我是写文章的。”

    “原来是文艺工作者!”邵太太放轻了语调,讲话也变得温和起来。她对文艺工作者向来敬重,只要他们不出在自己的家族里。

    客人谦逊地再次点头,邵太太便引此人去看空房间。他对房间的要求少得可怜,只要求有阳台,能够在阳台抽烟;在二楼最好,可以在闲暇时眺望一下远景哪有什么景色。空房间实在多得任君挑选。男人犹豫一番,最终选择了走廊尽头的那间房,如此,即便随后有其他的客人搬进来,他也不必被房客来回的脚步声打扰。租房的种种事宜就此定下,他预先支付了三个月的房租和押金,这毫无讨价还价的阔绰举动让邵太太放下心去,不禁地也对他产生了些好感,将他上下一望:男人身量不高,甚至算得上是矮个子,大约连一米七都不到,然而也算得上相貌堂堂,五官圆顿,给人以柔和之感;眉毛浓密,但不粗鲁。那张脸透露出的信息很少,或许三十岁,或许四十岁,难以从纹路种读出其真实年龄,只有一双眼睛深邃蔼然,看得人深深陷进去。与那双眼睛对视,很容易暴露出自我,同时也把那双眼睛主人的秘辛暴露出来。窥探总是双向的。或许他自己也晓得这一点,因此很少长时间与人对视,视线总是礼貌地掠过,接着便像水鸟一样飞走了。凭邵太太识人的技巧,确信此人不会给自己找什么麻烦。他拿出钢笔在合同下签下自己的名字:涂—文—徽。原来该叫涂先生。姓和名都文雅,字也是一手好字,只是比他本人还要更秀美,像女人的蝇头小楷,叫人难免奇怪。涂先生虽然身材矮,长得却是毫无女气的。

    邵太太又给他嘱咐了两句水气煤电的相关事宜,接着便不再打扰。涂文徽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房间里暗得很,空气里有种潮湿的霉味儿。文徽在暗室中伫立片刻,消化着自己就此在台北安顿下来的事实,接着拉开了窗帘,让四下门窗大开。不远处有家茶餐厅的后厨正对着阳台,那油烟味儿大大地刺激了他的肠胃。在阳台上堆着一把破旧的木凳,一张小方桌,四只桌腿像狗翻肚皮一样地指向天上。他把桌子翻过来摆正,轻轻晃了晃松动的榫卯接口,改日拿去给木匠修一修,刚好可以作阳台上置物的小茶几。

    打开皮箱子,里面放着不过两件薄衫,两件汗衫,一件西裤,一条皮带而已。两双卷起的袜子塞在一边,和领带内裤放在一起,这就是全部的衣服。除此之外是笔记本,两大本,纸页泛黑的迹象显出使用者来回翻动的痕迹。一瓶墨水已经用了一半,钢笔放在上衣口袋里,这就是他作为作家全部吃饭的家伙什,一本小小袖珍辞典被扣子扣着,陷落在衣服里,除此之外就连一本书也无了。

    涂文徽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放到该有的位置。在一切都归位之后,只剩下一件被宣纸紧紧包裹着的物什。他把宣纸拆掉,露出里面那只茶碗,端着凝视了片刻。看样式,那是一只日本的乐烧茶碗,碗延崎岖,釉面荧黑,只有几道远山淡影似的金痕隐隐绰绰。涂细细摩挲冰凉的碗身,那些纹路慢慢在他的掌中变得温暖起来。

    “之前我要买来,她不给,如今倒是白送给我了。”他自言自语道。室内兀地有了几分孤寂的意思。

    又道:“原以为会在路上打碎,最终还是没有碎,看来注定是要跟着我的。我又不爱收藏这些日本的茶碗,留着确实是暴殄天物。算了,当个饭碗用也罢。”

    于是把碗随意地搁在桌子上。若是这只碗原先的主人知道这只珍品被涂用来当作饭碗,恐怕要气得咯一口血。涂文徽倒不觉自己被褐怀玉,只讲究物尽其用,这夜里,他在楼下的饭店打包了一份云吞面,带到公寓来边吃边写稿。头一次,这昂贵的容器终于起了装东西的作用。

    新房客搬进来的旧闻,邵青到了第三日才知道——口口相传的消息已经算不得新闻。他彻夜未归,不敢从正门走,于是把包和鞋子扔进后院那扇敞开的窗口里,接着,屋子里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大叫。邵青行若无事,轻巧地翻身而入,落在柔软的大床上。刚一抬头,杂志便劈头盖脸地砸来。

    邵朱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死痟仔,叫你不要把臭鞋子扔到我的床上,还要讲多少次,走正门会摔断你一条腿?”

    邵青朝她略一吐舌,做了个生硬的鬼脸,接着把鞋子卷到外套里,拾起包扛在肩上。他比姊姊小三岁,念的是夜校——因为成绩太差,因此结识了一帮不怎么老实的同学。昨夜升平戏院放电影,他也跟着同学一起去凑热闹,看完电影,一行人又去台球厅玩儿,闹到半夜也不回家,在朋友浩平家留宿一夜,直到天亮了才爬窗回来,藉此躲过邵太太一顿臭骂。

    “讲你也讲不听,狗都教会了,懒得念你。喏,”邵朱玉足一伸,脚趾尖指着地上摊开的杂志,“把那个给我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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