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情难以回头 (第1/1页)

    门没有锁，少侠举杯无言，又将酒洒在地上。

    清崖离开客栈时，他就是这个姿势，只是现在壶中的酒去了大半。

    “…商师兄好一些了吗？”

    见清崖颔首，少侠也不再说什么。他垂下眼睛，提起壶斟满一杯，递过去。

    此地是洛镇的客栈。天机营大乱事发仓促，古北关又是处险要的隘口，朝廷的任状不日便要抵达。噩耗来得突然，此时两个江湖人士留在营中太过可疑，便只能返回，暂栖于此处。

    清崖见少侠沉默着，杯子空了又满，只得伸手取走了酒壶：“最后一杯，今日不宜再饮了。”

    杯中的月亮晃荡着，像一颗没有用的药。少侠沉默不语，愣愣地看向窗外，清崖知道他心中不好受，于是也坐下来，同他一起望着三更的耿耿天色。

    “小友无需自责。”

    “…我知道。”

    他说话，总是能切中要害。少侠的心事被堪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将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重重搁在桌子上：“我知道，可我忍不住。”

    “莫要如此想。烛老人的野心在于天机营，若不是许将军，也会有张将军王将军。庇佑一方，无愧天地。大明有此将领，幸甚至哉…”

    我眼看着英雄末路，又怎能不去想呢。少侠黯然——许文武已死，今日便是停灵的最后一日。天机营中士兵死伤数以千计，绷带缟素，触目惊心。

    银河流动着，像一条颤抖跳动的脉搏。夜风带着悲怆的气息而来，吹醒了一丝醉意。

    “万圣阁要许将军率部归顺，不过是为了关外瓦剌人的助力，天机营上千将士的性命反倒成了添头…烛老人无不用其极的做派，为人不齿。”

    少侠静静地听着，胸中又是一片五味杂陈。此时此刻，他的衣襟中放着一块绢布，那是前年方思明疏勒之行寄来的唯一一封信。

    现在他知道他远走关外是做什么了——朱文圭要联络异族长驱直入助他“复国”，抹去那闻腥犹带铁的遗恨。

    只是关外没有一言九鼎的太子，大明朝也没有什么叛乱与不得已。许文武不会归顺的，少侠知道，他相信方思明也知道，在大雾弥散的引梦术后，他的结局匆匆到来了。

    ……

    幻境将许文武的生命栽进盆中，教路过的人看到一棵老树的年轮与断枝。

    恩人战死，妻子早逝，独女远嫁，至交错信瓦剌探子，被处以军法。四十年军旅就这么铺陈在眼前。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梦里的天机营风雨兴替，最后的最后，又回到了一个星斗连缀的夜。茫茫的天地里就剩下了两个人。

    方思明的声音低不可闻：“我没想到会在这见到你。”

    “金陵别后，你直接来了这儿？”没有旁人，少侠反倒平静了下来：“唉，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再吵一次也没意思。”

    他们早就为壶口村的事吵过架，然后不了了之。少侠想过大约还会有下一次，却没想过“下一次”来得这么快，方思明也还是磐石无转移地效忠万圣阁。

    “行了，驴拉磨还要在头里绑个萝卜呢，你可是吝啬得很啊，连根菜也不给我。”

    少侠强扯出些笑意，向前迈了一步，脚下的土地化作渺渺弱水，倒映着天上那条发光的河：

    “你知道么，我有一瞬间希望我没有和清崖来中原，这样我就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就可以继续做一些关于你的美梦…是不是很没出息？”

    这话听着不很像责怪，到了方思明这却刺耳得很。他本能地想说些用不着你捏鼻子迁就一类的讥讽，可这回他看着故作镇定的少侠，沉默了许久。

    “…你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现在说后悔，怕不是有些迟了。”

    “我不后悔，现在也是。”

    尤其是对你。少侠叹息：“说这些也没有用，你难道会为我而变么？”

    ——不用挖坑试探我，明明只有我会被你磨到麻的份，说不定最后会心甘情愿在万圣阁当喽啰。

    少侠觉得有些滑稽，他想起前年的这个时候方思明在信里问他，在鸡鸣寺许了什么愿。

    幽兰般的气息落在他肩上，少侠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头看：“鸡鸣寺、法门寺、寒山寺…我许过的愿从来只有一个，在金陵时我猜中了你的，现在你不妨猜猜我的。”

    “伍员出昭，抱虎过山之险，你想要我不再杀人？”

    这倒是千难万难的，方思明想。

    ……

    猜错了，少侠在心里回答。

    知道了他的真心就一往直前，看到他作恶就想视而不见。每每强调着“知道了就不能装作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少侠只觉得自己虚伪，可又无可奈何。

    方思明大概是不会改变的，少侠许愿他们能有个未来，未来却不知从何谈起。

    “清崖兄觉得，我该把他做过的事放在一边吗？”

    见少侠回过神，清崖道：“江湖往来，大约总是情在理先。小友分明重情，反而不能一以贯之了。”

    少侠感到茫然：“那些人不是我的亲人朋友，可每每看到，就没法做到像以前那样心无旁骛…”

    “那便心有旁骛。”

    没有非黑即白的事，更没有非黑即白的人。一昧忽视是愚蠢的狂热，雨销云断更是教人不忍心，也许只有“挣扎”，才能在求索中俯拾一线生机。

    许文武在士兵的声讨中，处死了老友程孟之。故人长诀，许多事情难以回头。清崖不希望少侠也走上那一条痛苦的路。

    “清崖兄担心我，却还要开导我。”

    少侠趴在桌子上：“明明你来中原，还有别的事要做，可却还要花精力在我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问题上。”

    清崖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即宽慰道：“只是不忍看小友后悔。”

    要不怎么说清崖兄是老父亲呢。少侠总算轻松了些：“明日便是初一了，你神神秘秘的，究竟是要去办什么事？该不会是要背着我独占什么佳酿吧？”

    “那么小友留在此地，待我将酒提回来共饮如何？”清崖笑得云淡风轻。

    行嘞。少侠答应着，也不多问。他决定明日去洛镇东边那座宅邸转上两圈，遇不遇到方思明，也没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