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犹畏人言 (第3/3页)

把陛下视作把他视作我最心爱的孩子，唯一的弟子，乃至于最深爱的恋人。

    甚至，因为一直把陛下视作最心爱的孩子，总是会忍不住去想尽一切办法去呵护他，疼爱他，为他打理好一切，然而……然而我却忘了一件事……

    诸葛亮的语气很温和，但黑眸中的伤感之意却愈加浓厚，让姜维愈发不解。他不懂，既然刘禅和诸葛亮之间的情意要比自己以为的更为深厚，为什么诸葛亮还要疏远于这样深爱自己的少年皇帝呢？

    在姜维看来，若自己是诸葛亮，遇上刘禅这样深情的君主。肯定是只觉三生有幸，势必要誓死效忠，以报君恩。绝不会因为小人的挑唆而担心君王对自己的信任，有意疏离。

    丞相，维粗通文才，却也知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而今，陛下对您的深情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可您却……维实在不懂，而且您今日还让维帮您撒谎一起欺瞒陛下。看到那时陛下离去时眼中的落寞，维实在是为陛下不平。丞相，您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看姜维满脸不解，诸葛亮道：伯约，在你看来是觉得我辜负了陛下对我的深情与信任。所以你在为陛下不平，是吗？

    是！在维看来，得到陛下这样的信任与亲近是生命中最值得称道的幸福！这种幸福是多少人日思夜想都求不到的，可您却要亲手推开这份多少人渴求的幸福。我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

    看着姜维激动的模样。诸葛亮心中暗叹，他到底还是年轻，还没有深切体会到世上的艰辛，还有身为人臣的不易。

    伯约，你知道幸福和平庸的唯一分别在哪吗？那就是幸福是偶然的，所以它才声势浩大，值得珍视。

    丞相，恕维愚昧，我不懂……

    不错，亮能到陛下这样的信任与亲近是生命中最值得称道的幸福，是多少人苦求不得的福分。可就是这样，我才更加害怕，害怕这份偶然的幸福会消失。

    伯约，你是不是觉得其实在整个朝廷都视我为神明，政事军务都由我一人独掌，乃至于友邦不向当朝君王却向我这个宰相下书，蜀中百姓大多知我而不知陛下，除了没有和曹cao一样挟天子，其实我的权倾朝野已经和他差不多了。诸葛亮黑眸低垂，唇边挂着一丝苦涩的笑，淡淡对姜维说道。

    这……

    姜维一时语塞，他本想说不是，但转念想想，其实诸葛亮说得没错，除了没有和曹cao般挟天子，论及权倾朝野的程度，诸葛亮和曹cao差不多，只是他并没有如曹cao般因为独掌大权而生出异心。

    但想到此处，姜维就更加感动于刘禅对诸葛亮的无上信任。自古君臣相处，谗慝生心，乘间构衅，原系寻常。纵观历史，少主与辅政大臣相处，见疏生怒，立正刑诛，不待死rou寒而君心早变，亦是寻常之事。多少英豪人杰，或终身忧谗畏讥伺候雄猜之主，或被不自量力的凉薄之君毁去半生事业，身后英名。诸葛亮何其有幸能遇见如刘禅般这样一位宽慈仁厚，不喜猜忌的君主。

    见姜维没有说话，诸葛亮明白他还是认同自己刚才所说的观点的。坐直了身体，道：伯约，我且问你，为人臣者，所倚仗者为何？

    为人臣者，所倚仗者自然为人君。维虽然智识浅陋，但这点还是知晓的。

    不错，陛下虽与我有父子之情，师徒之谊乃至倾慕之心。但到底还是有君臣的名义不是，亮身为人臣又岂能如此不知好歹，仗着陛下对我的信任与情意就真的觉得自己可以肆意妄为。

    丞相，您怎么这样说？

    那天李严所言，其实也并不是全无道理，陛下如今早已不是孩童，我却迟迟不还政于君，将权柄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在了解我与陛下的人看来，是陛下亲我，信我。但让其他人看来，我根本就是没来得及造反的“霍光，”“曹cao”。甚至利用陛下与我多年相交，情意深厚来掌控陛下。

    这些话私底下其实有不少人在悄悄说，只是李严那天公然挑明了而已。何况，我如今独掌大权的行为的确是有些僭越了，不能因为陛下不在意我就真的觉得自己可以仗着陛下对我的深情继续把持朝政。

    丞相，维也知道人言可畏。可您若因此而疏离陛下，冷了陛下待你之心，这对陛下实在不公。何况您和霍光，曹cao之流并不相同，您独掌政权乃是陛下授意，这些年来又一直君臣和睦，何必因为……

    姜维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见诸葛亮摇摇头，道：不，陛下即位之时尚且年少，我独掌朝政乃是权宜之计。如今陛下已经长大了，我若是继续这样不肯还政于君，令天家权柄旁落，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这也绝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何况……诸葛亮顿了顿，又道：我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却不能让任何人明里暗里地说陛下是“傀儡＂这样的话。你也知道，曹魏那边对于我独掌朝政是怎么说的，曹叡就差直接说我是曹cao再世了。

    丞相，可您若是因为这些风言风语而不顾与陛下多年深情，岂不是会伤了陛下的心。姜维道。

    朝中百官大多视我为神明，认为是我一力撑起了大汉。伯约，若你是我，可会觉得自己真是如此，是大汉的擎天之柱？诸葛亮道

    不会，维只会觉得自己实在托大了。就如丞相方才所问，为人臣者，所倚仗者乃是人君。身为人臣，能够在朝中有这般地位，若不是身后有一位如陛下般举国相托的君王，又何能做到此等地步。若不是陛下如此支持丞相，用人不疑，就算丞相再怎么天纵英才，也会被朝中的政敌所欺。

    没错，你倒很明白为人臣的本分。不过，伯约，你还不明白另一点，我之所以畏惧流言的原因也是因为……因为我太爱陛下了，爱到不愿见到他受到哪怕一丁点不属于他的伤害。

    我明白，您对陛下的感情是……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将一个人视为神明去爱时是怎样的感觉。诸葛亮说着打断了姜维的话，黑眸的温柔如美酒般令人沉醉，那是只属于一人独有的温柔，专属于刘禅的温柔。

    朝中百官大多视我为神明，但其实陛下才是我的神明。是我愿意用我的全部生命乃至灵魂去供奉的神明。当陛下告诉我，他爱我时，我简直高兴地不能自已，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和陛下幸福美满，长乐无忧。我的神明，我最心爱的的孩子也同样的爱我，你说我怎么不为之喜悦。

    诸葛亮望着案前香炉里冉冉升起的青烟，自顾自地说着，黑眸中却似乎含了水雾。道：可是，幸福永远都是偶然的，与其后来为流言而逐渐失去幸福原本的颜色，还让我的神明因流言而受到不应该的污名，倒不如让停在这瞬间，让幸福凝结在还美好的时刻。

    伯约，陛下是我的神明，是我此生唯一真爱之人。你说，我又怎会不畏惧，不畏惧那些我不在乎却会让我的神明蒙上污名的人言呢……

    诸葛亮的声音越来越轻，姜维感到自己已经听不太清了。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也沉了下去，仿佛看见诸葛亮独自伫立在万人中央，凝望着刘禅御座的方向。他仿佛看见在道路中有无数贪婪的目光与刻毒的流言堵住了那对美好君臣奔向对方的路途，明明是咫尺的路途，却好似天涯般长。

    他也是后来才明白，原来咫尺天涯是真的，咫尺，竟是真的不可逾越的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