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2/2页)

僵硬地挺着脊背看mama被叔叔护在怀里，心想还好，还好他对她很好。

    盛翊在病房外站了两个晚上，我妈不忍看他胡子拉碴的脸，执意要回家去。好在她身体并无大碍，男朋友放心不下，握着她的手求她跟他回家。

    我的盛翊，在无数个选择中再一次被丢下。

    而妥协是他唯一学过的解决办法。

    他没心情吃饭，联系了我所有的朋友到处跑，无果。录取通知书下来的第三天，我妈塞给他当天前往北京的机票。

    她说，你不用担心，小景很好。盛翊动作很沉：妈，你知道我们不可能一辈子不见的。

    我妈很淡然：“盛翊，你拿什么跟小景过一辈子？都跟我对着干，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带着弟弟受人白眼饿死街头吗？”

    最终，她望向盛翊，她最引以为傲的孩子，第一次狠狠指责了他：“是你把弟弟带坏的，你们永远都不会幸福。”

    盛翊扭曲地笑起来：“妈，我们连照片都贴在同一个户口本里，我们怎么会不幸福。”

    然后他就背着行囊去了北京。

    第一个假期他想回家看我，才发现车票就是几周饭钱。盛翊到处应聘家教，等待期间咬牙送起了外卖。我哥从小那么娇贵一小孩，北京城的大雪天，水泄不通的十车道，他全副武装地冻到手脚失去知觉。第一天那八十块，盛翊花了十二块八买了冻疮膏。

    第二年寒假，攒了些钱的盛翊终于决定回家，他塞在最拥挤的车厢里，蹲也不是站也不是，最终忍着黏腻坐在地上，被汗臭和脚臭味熏得头昏眼花。

    在我的记忆里，盛翊从来都很挑剔也很爱干净。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嗓音，他的皮肤，他的字迹，都和他整个人一样澄澈透明。

    这样的盛翊，到临头来还是换掉了卧铺车票，在京城偌大的商场里，给我挑了一件漂亮的冬装。

    我忍住不去想他细皮嫩rou硌在地上有多硬多冷，因为最残忍的不是这个。盛翊曾经回来过，我却真的不知道。

    那时候已经临近高考，我听了白文悦的话一心去北京找他。我妈说我现在状态很好，那个下午她把风尘仆仆的盛翊堵在了门口：快高考了，你要害弟弟一辈子吗？

    盛翊整颗心都坠了下去。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就一眼，让我去学校看看他。”

    他说，至少让我相信他真的很好。

    在某个平凡到我们都记不清是星期几的放学后，隔着人潮，盛翊目光灼灼地描摹我的背影，跟踪狂般卑劣地追逐我的脚印。盛翊说，那天我穿的是那件熟悉的白色羽绒服，很不听话地没戴围巾，垂着脑袋像每一个高三生一样疲惫地走在路上。盛翊反复压抑着冲上前叫住我的冲动，他心说谈景，你有好好吃饭吗？穿这么厚还这么单薄。

    那天晚上，他在我房间的窗下站了一宿，看着我关灯休息，开灯起夜，直到天亮。

    他说小景，哥不在，你是不是也睡不好？

    盛翊太想我的时候会给我写短信，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发，就让那些话烂在草稿箱里。

    盛翊绩点高，大三的时候到处找实习跑业务。室友是个小二代，经常打趣他，说肥水不流外人田，盛翊你快毕业吧，我家公司等着你。

    他朋友没吹牛，大四的时候就拉着盛翊在自家公司实习，他爸夸盛翊一表人才，成天带他出去应酬，实际上是替几个老板挡酒。老板抬手之前盛翊就得恰到好处地把酒杯拦下来，配上几句他曾经特别看不上的客套话，兑着辛辣的酒水一股脑吞进肚子。

    老板眯着眼睛拍拍他的肩膀：“盛翊这孩子，忒上进，年轻人就得跟他一样踏实。”

    实在喝得多了富二代也会给他挡几杯，一边分担一边埋怨：“你说你，这么拼命干什么，难不成家里背着高利贷啊？”

    我哥说是啊，他欠我的，比高利贷还难还。

    大企业的履历多光鲜，转正两年，竞争企业就有更好的岗位要挖他过去。

    盛翊没去，小二代的爸爸觉得他还算可靠，也出于想锻炼儿子的本意。大手一挥给俩人投了创业基金。毕业第三年，他们合伙在京城开了家小规模的事务所，挂着二代家企业的名头，生意也愈发火热。

    这几年，低声下气求人帮忙的功夫也下了，给老板当牛做马的日子也过了，盛翊不觉得累。他不是追名逐利的人，只是有一次小二代有约会，临时找了盛翊帮他带孩子。小孩是富二代的侄女，六七岁的样子。聪明伶俐，能说会道。盛翊抱她去旋转餐厅吃甜品，全景玻璃窗外雨声烦扰。又要洗车，盛翊皱起眉头，倒被女孩稚嫩的手指抹平。

    小女孩说：“哥哥，你为什么不开心？”

    盛翊自觉失态，抱歉地弯起眼睛：“哥哥没有不开心。”

    女孩撇了撇嘴，大人最喜欢撒谎。她乖巧地爬到盛翊膝盖上：“哥哥，那你想跟我聊天吗？”

    盛翊终于咧开嘴：“好啊，哥哥非常想。”

    “嗯！”得到鼓励，女孩绘声绘色地讲起来：“哥哥，除了多比，我们全家都特别喜欢下雨，我们家的小院，种的有丁香，还有芭蕉。雨天的时候爷爷总抱我在院子里听雨，还教我念诗。多比淋雨会感冒，爸爸mama得负责把多比赶回狗窝去，我和爷爷就坐在摇椅上，看他们打闹。爷爷给我扇扇子赶蚊子，他说这叫雨打芭蕉。那首诗我背得可好啦，叫什么来着……”

    “是谁多事种芭蕉…？”

    “不是啦。”女孩摇摇头，两根小辫子甩得飞快：“噢！是这首：雨打芭蕉闲听雨，道是有愁又无愁。哥哥，你知道这句诗的意思吗？”

    雨打芭蕉何愁之有，听者有意，愁本自愁。

    女孩伶俐地眨眨眼睛：“所以哥哥在发什么愁？”

    盛翊怔了很久，哑声道：“我在想，我弟弟，要是能跟你一样幸福多好。”

    女孩的眼神纯净懵懂，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娇气。

    小孩子该有的模样。

    七岁的盛翊，一次又一次地被爸爸锁进衣柜里，勒令他不许怕黑，不许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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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年的我，等不到回家的mama，一顿又一顿地忍饥挨饿。

    如果在那个时候相遇，我们或许会再勇敢一点，再、不那么孤单一点。

    那一年盛翊举起凳子抵抗爸爸的拳头，却因为营养不良而失了手，啤酒瓶敲在他身上，小腹开出血红的花。

    那一年我学着自己做饭，小心翼翼地开火却被燎掉半边眉毛，手肘处烧掉皮rou，长成白色的烫疤。

    盛翊说，他从未见过我撒娇的表情。第一次见面，我眼睛直白地写满防备，又有一丝可悲的讨好。他故意对我说狠话，发现那双眼睛不加修饰地受伤，碎的像一地玻璃渣滓，触目惊心。盛翊胸中一颤，疯了，这双眼睛他居然想不顾一切地亲一亲。

    这些年盛翊见了世面，到了北京才发现世界上有这么多聪明又好看的人，这么多富足又美满的家。

    讲到这里，他垂下脑袋，额头抵上我的额头，睫毛都织进我的睫毛中：

    “我的小景，什么时候能和他们一样幸福？”

    好痒，我无可奈何地抱住他。哥，我现在，就比他们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