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1/1页)

    如果我记得没错儿，一九零零年立冬那一天，下起了小雨。

    中国民间有句俗话儿：「立冬落雨必受穷，吃得柴尽米又空。」大概的意思是，农历立冬时节降雨，预示着整个儿冬季雨水淋沥不尽。这是件祸事儿，因为寒Sh肃杀，庄稼根部受冻，人们无法做农活儿，也无粮可收。而家中存的米也快吃完了，连做饭取暖的柴火都要用尽了，所以日子会非常难熬。

    於我个人而言，不管降水是福是祸，我都不喜欢下雨天儿，总觉得Sh漉漉的，身子不爽快。还好，雨过了早上就停了，我们出门儿的时候，天放晴了。

    颠了一路儿的汽车停下了。司机拉开车门儿，请我走出来。身前依旧是那座石碑，上刻「官员人等，至此下马」八个大字儿。

    往前走依旧是阙左门，紫禁城前午门广场的西门儿，只是如今戒备全无，路人可以自由穿行。

    彼得陪我走到门下，他说他不往里去了，就在这儿等我。

    我点了点头。

    广场上不能说热闹，却也有不少人呢。h包车往来其间，载着三三两两的游客，有中国人，也有西洋人。联军占领紫禁城後，反倒把午门广场变成了开放之地，平民百姓终於有了机会见识一下儿皇家的气派。

    除了看热闹儿的人，广场上还聚着一群孩子。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要麽是小赖子，要麽就是小叫花子。大概因为穿得少，吃不饱，他们也懒得动，挤在墙根儿底下晒着太yAn，无所事事地拔着砖缝儿里新长出来的杂草苗儿。

    这是我最後一次走近紫禁城，面对着的城墙依旧是午门。

    墙依旧是凹字形的，西北东三面相连，三十丈宽，三丈高。北面为正，中间儿三个门洞儿，上开门楼，面阔九间，重檐庑殿顶，上铺h琉璃瓦。只是如今的门楼上挂着八大国的联合旗帜，花花绿绿的，形成一串儿彩带。

    墙依旧是红sE的，若要再细分，我觉得这一幕像铁锈的颜sE，也许当下的心情影响了我的判断吧，反正不管哪种红，这颜sE都显得陈旧且落魄。更让人心疼的是，那墙面儿起了皮儿，脱落得星星点点，深一块儿浅一块儿，形成斑驳一片。

    这破败的城垣犹如嗒焉自丧的巨人摊着双臂，站在它面前的我，即使并未靠近其身，感觉已被其推远。

    我仰着头，无奈地看着这光景，全然没有察觉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儿。

    直到人影儿已至身前，我才回过神儿来，眼睛刚落下去，先看到几只高举的小手儿，再看到几张脏兮兮的小脸儿，原来是三个小叫花子。因为逆着光，我看不清他们的眉眼，只能瞧出两个高一点儿的是男孩儿，一个矮一点儿的是nV孩儿。他们倒是不吵不闹，只伸着手儿，围着我，乖乖地等着。

    我尴尬地笑一笑，刚要摆手儿拒绝，忽然想起兜儿里揣着彼得还给我的荷包。

    我心说：「那点儿钱留着还有什麽意义呢，不如施舍出去算了。」

    几个孩子看到我在m0K袋，都变得躁动起来。小nV孩儿回过头去，招呼着蹲在不远处儿的同伴儿。

    两个男孩儿把手杵得更近些，嘴里喊着：「给我！给我！」

    我板着脸训斥道：「都站好！不要急！」

    不知道是不是被我那足以乱真的道地口音吓着了，他们马上安静了下来。

    我掏出荷包，解了绳结，先挑了一枚铜钱儿给nV孩儿，又挑了两枚铜钱儿分给那两个男孩儿。

    这时，我面前一下子又多出了五六只手，都在巴巴儿地等着我的恩赐。

    我把铜钱儿都倒在手里，再拿起一枚，放到不知谁的手中。

    领了钱的想往外钻，没领到的要往里挤，就这样你推我拥之间，靠得最近的孩子撞了我一下儿，我的胳膊一抖，手里的铜钱儿哗啦啦地撒了一地。

    孩子们见状，一哄而上，跪到地上去寻宝。

    捡着钱的纷纷站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跑开了。

    最後，只剩下一个男孩儿还趴在那儿寻m0着。只有他没捡到钱，看得出他好不甘心，哇哇地叫着，还试图来搬我的脚，弄得我苦笑不得。

    这孩子从身形儿来看也有十好几岁了。他低着头，辫子没扎紧，两边儿较短的头发披散着，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的後脑勺儿上有血痂。

    我心想：「多麽可怜的孩子啊，一定是被人欺负了。」

    我发现自己手里还剩下一个一文钱的光绪通宝，於是微微俯下身子，把手心儿里的铜钱儿摊到他的面前。他很有礼貌，没有来抓来抢，慢慢地仰起头来。

    当我把他看清楚的时候，立刻就僵住了。多麽熟悉的一张脸啊，虽然面sE灰h，还带着淤青，却仍然未脱稚气。多麽熟悉的一双眼睛啊，虽然目光呆滞，神情涣散，却依然如此迷人。

    我真希望我看走了眼，可是谁会认错自己深Ai过的人呢。

    他不是应该跟在皇帝和太后身边儿嘛，为什麽会在这里，为什麽会成了这个样子。我感到天旋地转般地恶心。我怎麽没发觉是他呢，不对，我怎麽可能发觉是他呢。

    他也怔住了，但绝不是因为认出了我。如果认出我，他的眼中应该是悲伤或哀怨，但是我从他的眼里读到的却是陌生和好奇。他像是第一次见到长着褐sE头发和蓝sE眼睛的西洋人，他忘了曾经和这洋人有过肌肤之亲，忘了曾经和这洋人定下过终身之约。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来，从我的掌心儿里拿走了铜钱儿。他举着那一文钱，眯着眼，咧着嘴，发出嘻嘻的笑声儿。他把铜钱儿握在手里，拾起身子，掉头就跑，一边儿跑，一边儿还不忘回头冲我傻笑。

    而我却像木头似的定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我抓不到他，因为我的手像被针扎一般，根本抬不起来。我追不上他，因为我的腿像被铅饼坠着，根本迈不开步。我喊不住他，因为我的嘴像被洋灰糊Si，根本张不了口。

    我从未如此绝望，整个儿身子像是被咒语封住了，只有鼻子还在急促地呼x1，证明我还活着，只有耳朵还能听到周遭的嘈杂，证明我尚在人间。

    当然，还有眼睛。

    只不过我的眼里充满泪水，以致眼前一片模糊，模糊到四方不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欧格纳先生。」

    这是个温润轻柔的男声。

    它再一次唤着我的名字：「欧格纳先生。」

    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啊。

    我无法分辨它来自我的大脑，还是我的身边。

    我只听到它又对我说了四个字儿：「君子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