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末的刻痕(5) (第1/1页)

    认真？

    我现在还在思考，林予恩的那个提议是不是认真的。

    午休时照惯例，我在美术教室等他，一边打量墙上的作品。

    说真的，当林予恩说要用卡带交作业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这家伙疯了吗？评分又不是看载T复古度加几分。

    但我没把这些话说出口，因为他一进门，我就忘了要吐槽。

    林予恩背着一把电吉他进来，黑sE琴袋搭在他单肩，配合学校白衬衫制服，整个人像是一场复古MV里刚走出来的少年。yAn光从窗外洒进来，他刘海下的浅珀sE眼睛闪了一道光，然後抬头朝我笑了一下。

    我心里突然漏了一拍。当然，我不会承认。

    他把一台看起来很JiNg致的小型效果器放在我面前，中间有个绿sE的菱形Logo，写着：KEMPER。然後又放下一个录音机。

    我低头看JiNg致的效果器和录音机，又抬起头看他。

    「你这是要开演唱会吗？」我问。

    「你不是也觉得要做点不一样的吗？」他坐下来，开始从包包里掏东西出来。「我昨天整理出一卷卡带，是我爸的遗物。想说，说不定我们可以录下一段记忆。」

    「你爸爸留下来的坏掉卡带，和我爸爸的喜欢的歌，都和伍佰的《不过是Ai上你》有关，我们再一起录下我们诠释的《不过是Ai上你》你不觉得这是最好的专题作业吗？」

    「你爸的遗物？」我问。

    他点点头。

    「用他的遗物来做作业，你不介意吗？」

    说到这，他噗嗤一笑，「当然是拿空白的卡带，然後我们再做一张专辑的纸卡放进去呀，你傻呀？」

    「到时候我们就说这是遗物，故事再写得感人一点，你还怕老师不买单呀？」

    ??

    林予恩有时候真的很出乎我的意料，鬼点子一个接一个，总是在颠覆我对他的形象。

    他坐在地板摆弄音箱，一边调整电吉他的音准。

    我坐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他摆弄乐器。

    「欸，林予恩。」

    「嗯？」

    「你爸。」我问，「你会很想他吗？」

    「想啊。」

    「但不是每天想，只是偶尔想到。」

    他顿了一下，然後说：「我不太记得他的脸了。那时候还小，只记得他常常带我去追浪??对了，他也是个摄影师呢。」

    「他说，摄影的镜头是真实的，但是，照片里的情绪是人给的，每个浪花不会重复，每个人拍的每一片浪，都长得不一样。」

    我也愣了一下，原来，这句话是林予恩的爸爸教给他的。

    「我小时候就超Ai海边。」

    「我妈常说，我就是这点像到我爸。我爸从年轻的时候就是个追浪人。」他微微笑了一下，但那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他最Ai花莲的海。」

    我看着他，发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柔软了起来。

    「他总是跟我妈形容：花莲的海是上帝打翻的调sE盘，让这片广阔的海域有了断崖，有了高山，也有了一望无边际的浅滩。」

    「他说：从崇德海湾眺望清水断崖，吹拂从四八高地吹来的太平洋风，所有的烦恼都会跟着风轻云淡。」

    他停顿了一下，握着琴颈的手微微颤抖。

    「可是啊……差不多在我七岁那年夏天，他带着我去海边——」他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就在我面前，他救起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nV孩，却被浪卷走了。」

    那句话落下来的时候，空气Si一般地寂静。

    「我妈从那之後就不再去海边了。她说，海带走了她最Ai的人，也带走了她对美好的信仰。」

    他苦笑了一下，「对她来说，海再漂亮，也只是夺走东西的地方。」

    「对於我画的那些海，她总是说很美，但我清楚看见她的眼底写着的绝对不是美丽。」

    「那你呢？」我问。

    「我……」他低头看着琴弦，像在找一个适合的词，「我喜欢海，但也怕它。因为我永远记得那天浪的声音……它很美，可那也是我听过最残酷的声音。」

    林予恩顿了一下，接着说，「所以我画的海，都是有光、有颜sE的。不只是蓝，还有浪花的白、海天交接的金、夕yAn映照下的橘红……我想，也许把它画得足够美，就能盖住那天的颜sE。」

    「我想记得我爸爸那天带我去看的海有多漂亮，也想找到它。但很矛盾，我心里某个声音告诉我，我不想回去。不想再回到那片海。那个我爸不见的夏天」

    他停了一下，像是在衡量字句，「也许……我对那片海的感情，一半是向往，一半是害怕。即使它曾经带来过伤痛，它依然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

    「你知道吗？」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我，眼中有种近似孩童的纯真，「我昨晚又梦见了海。」

    「又？」我问。

    「嗯，我经常梦见海。」他点点头，「但昨晚的梦特别清晰。梦里，我站在浅滩的海边，cHa0水慢慢没过脚踝，那种凉凉的感觉很真实。我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平静，就像??就像终於回到了家。」

    他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渴望。

    「那片海湛蓝得不像话，像是能洗掉所有的痛苦。天空很高很远，海鸟在头顶盘旋，风里全是咸味……」

    他顿了顿，语气肯定起来：「那一定是花莲的海。某处有沙滩的秘境，我能感觉到。不是七星潭那种砾石海岸，也不是石门水洞那样的奇景，而是一片安静的、纯粹的沙滩。」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远、很远。

    「我想，那一定是我爸爸带我去过的秘境。他生前总是说，花莲有很多隐藏的美景，等我长大了要一一带我去看。」

    他顿了顿，轻轻x1了口气，像是在压住什麽情绪，「我想再找到它……可是啊，也许找到那一刻，就意味着我得真的面对那个夏天。」

    「但我相信，有一天，我也会再次找到那里。」他的声音同时有点飘忽，也有点坚定，「我会把那片秘境画下来，画下我爸爸眼中最美的海。」

    「这样的话。」他轻声说，「也许我mama也能重新Ai上大海。」

    「只是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去面对。」

    我们都没再说话，他终於调好音准，我看着他抚过琴弦的手。

    然後，他对我笑了一下：「来吧，我们开始录音。」

    我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明白了什麽。

    对林予恩来说，海不只是风景，不只是颜料和画布。

    海是思念，是传承，是他与父亲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纽带。

    而现在，我透过他的眼睛，第一次感受到我也想找到那片海的渴望。

    不只是他的那片海，而是属於我们的海。

    一片不带走任何人的海，一片只留下笑声和yAn光的海。

    我想像着，如果有一天我能用相机记下那片海的样子，让他看见，那画面或许能取代他心中那个无声的、不想回去的夏天。

    或许那天起，他梦见的海，就会变成这一片。

    我一直在想，他的眼睛看世界的方式，总是直接、乾净、没有讨好。

    就算被排挤，也不曾低头，更不会闪躲。

    他宁愿一个人坐在角落画图，也不愿为了虚假的归属感去改变自己。

    我第一次发现，有人是这样活着的。和我这种憋扭的人不一样。

    而我想，如果能透过相机记录这样的他，记录那些让他笑的瞬间——那就好了。

    那不只是摄影，那是我对他的承诺。

    我竟然花了十年，才读懂十七岁的林予恩。也读懂当时我在心中对他许下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