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尧苦笑着，觉得自己实在卑鄙 (第1/1页)

    三月末，正是岙岛最旱的时候。天上好不容易飘来几团乌云，都被过境洋流吹跑了。气候极度干冷，加上变幻莫测的温差，导致很难有植物能在岛上生存。

    汽车碾过的地面飞沙走石，沙尘几乎要把车子吞没，路况糟糕，车子几乎是在蹒跚前行。

    江尧极度烦躁，新鲜迷彩油几乎糊住他的五官，抬手按压一下跳动不止的眼皮。他忍不住再次询问孔思修，问他那边有没有问题。

    孔思修在枪炮声里回复他一切正常，江尧眼皮还在是在跳，导致他看到的太阳都是一蹦一蹦跳出海面的。

    “cao了。”江尧低声骂了句，不知这莫名其妙的心慌来源。

    但是很快他就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个了。目之所及的第三坐标地血rou狼藉。满地的断肢和尸体被黄沙浅浅掩埋，如同一堆堆简陋的坟冢。这些人大多是被地雷炸死的，这东西看不见躲不开，对平民来说杀伤力巨大。

    江尧踏过血浸湿的沙子，深吸了口气，轻声说：“……第三坐标，来几个人。”

    很快最近的狼组队员赶过来，江尧指了指前面，示意他们抓紧时间排雷。

    江尧忍不住想要抽烟，他一上战场烟瘾就很大，很多时候需要一些机械的动作辅助他思考。他在想接下来要怎么办，战乱区四散逃亡的劳工和矿工实在太多，不可能全都救走；那200名被改造的孩子不可能丢下，可围在实验楼的雇佣兵很难缠。

    他再次拨通一个加密号码，江尧听着耳机里的声音，这次没有冰冷的报告，没有肃然的陈述，他动了动嘴唇，有点撒娇地开口：“妈。”

    “没事，就是……遇到了一些比较混账的事。”江尧蹲在砖墙底下，埋着头用烟蒂在地上画圈，“……爸都不管我，我知道该怎么做。给我一艘军舰就好了，那么多小孩转移光靠直升机不行，我……”

    正说着，身后房子里传来异响，江尧猛地弹起身，一发子弹蓄势待发，鬼使神差地，他没有扣下扳机。

    地面有血迹，一直延伸到楼梯口，屋里破得不成样子，钢筋裸露在外，勉强支撑着楼梯。

    江尧刚进去就闻到一股呛鼻的气味，这是尸体的味道。

    ——

    郑羽扶着肩膀艰难从地上爬起来。他身在一处狭小的空间，左边是一个柜子，墙角是锈迹斑斑的冰箱。

    他肩上有一道血迹干涸的伤口，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开的。疼痛到最后会变麻木，最难以忍受的是饥饿。

    他从半昏迷中苏醒，感觉身体饿得像是一具空壳。他爬起来摇师兄的肩膀，问他饿不饿，师兄没理他。

    他又爬向兽医女人，他的手还没碰到她，女人的身体像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似的，从墙角滑到地上。郑羽愣在原地，目光落在女人干枯苍白的脸上，他停顿了许久，半晌才把脸埋进掌心，他发现自己连哭都哭不出来。

    他强撑着力气爬到柜子旁，想爬上去找找看有没有食物，好不容易爬上台面，还没伸手拉开柜门就一头栽倒下来。

    他起不来，索性翻身仰躺在地板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脑子又不听使唤了，大面积白斑充斥在视网膜上，郑羽感觉有一条绳索，在拼命把自己往深渊里拉扯。即使神思混沌，他也清楚地知道跌进去就再也没有醒来的机会。

    不能睡。

    郑羽强撑起眼皮，自虐似的把手指往伤口里塞，他痛得浑身发抖，鲜血重新从裂开的伤处渗出来。他扶着肩膀坐起，楼梯口的男人就这样猝不及防闯进视线。

    ——

    看到郑羽那一刻江尧几乎以为自己疯了，他引以为傲的自持与冷静在那一刻荡然无存。

    他冲上去，腿软地哐一下跪倒在地，他捧起对方脏兮兮的脸，声音颤地变调：“阿羽？妈的怎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郑羽没有任何回应，呆滞的瞳孔几乎聚不了光，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江尧不敢再碰他，慢慢将他平放在地，跪在地上从他脑袋一寸寸查看，除了手臂没有发现其他创口。身体上淤青很多，脚踝是肿的。

    简单清创过后，江尧轻轻托起他的后脑，一点点给他喂水。郑羽奔逃了一夜，又流了不少血，实在渴极了。

    江尧沉默不语，看着他大口大口喝水，轻轻抹去郑羽脸上的血迹，这血太红太刺眼，逼得他想发疯。

    屋子里还有两具尸体，其中一具男尸身上披着郑羽的外套。

    “队长！”孔思修将他理智拉回，“不妙，对方开始增援了，cao！他们打算炸楼！小孩有伤亡！”

    江尧霍地起身跑向窗口，实验楼所在的方向果然炮声四起，数不清的武装直升机在上空盘旋。

    十秒之内通讯频道里报了三次直升机战损。江尧骂了一声，回头看向躺在地上的郑羽。

    他跑回郑羽身边，将自己身上所有的水和食物全部丢到地上。

    “孔队中弹了！p2坐标遭受狙击攻击！有狙击手！”频道里有人暴怒，“我是第三小队队长，现在由我暂代指挥！迫击炮，三点钟方向火力覆盖！”

    江尧冷静下令，“所有重火力建立防御网，暂时撤退，我马上返回。”

    他只来得及丢给郑羽一把枪，和一件防弹衣。

    江尧飞快跑远，似乎害怕自己会停下来，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吼：“第三坐标有滞留平民，立刻把人转移出战区，另外，拿两只裹尸袋。”

    ——

    郑羽视线恍恍惚惚盯着那道似乎很熟悉的身影，他越是想看清，视网膜上如影随形的白斑越甩不掉，等他闭上眼再睁开，却只能看到男人脸上厚重的油彩。

    耳边安静极了，男人的动作像是蒙上雾气的默片。

    江尧。

    他张着嘴，确信自己在呼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是你吗？

    不是江尧，郑羽迷迷糊糊地想，如果是他，他肯定会抱抱他，大概还会骂他。

    而不是这样头也不回地走掉。

    他看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漫无边际地想，如果是江尧就好了。

    ——

    江尧第一次做那样的噩梦是在战斗结束的前一晚。

    他躺在树下望着晴朗夜空的星河带，想着这些一闪闪的小点点有什么好看的，为什么在郑羽眼里它们都那么美呢？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他梦见自己翻遍整栋房子都没有找到郑羽，有人抬着裹尸袋从身边路过，他一低头，看到郑羽几乎流干了血的身体躺在里面。

    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将他激醒，他翻身坐起来，脑子里反复确认那天每一个细节：他查看过郑羽的伤势，不重。留下的食物和水足够，防弹衣和枪足以自保。送他出战区的队员再三保证亲眼看着他上船离开了岙岛。

    幸好郑羽没有认出自己，想到这，江尧几乎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希望郑羽永远都不要知道自己丢下过他，江尧苦笑着，觉得自己实在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