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骨 (第1/1页)

    林微站在顾锦身旁，头顶是吞人夜色，脚下是精铁与浮冰，耳边是萧萧风声。似是风太大，他有些站不稳，微微发着抖，眼睛死死盯着下方。

    顾锦嘴角挑起一抹冷笑，顺着林微的视线往下看，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很惊讶？”

    林微不答，只呼吸逐渐急促。

    顾锦笑了，“你在西充和牧民们呆过几个月，能受得了乾字门，怎么，受不了坤字门么？”他讽刺似的笑了两声，“不都是被豢养的猪么？”

    林微咬唇，巨门之上寒风瑟瑟，呼出的气飘向深空，散为白雾。

    与巨门之上的寂静无声相比，门下热火朝天的场景显得尤为诡异。

    一眼望不到头的峡谷密密麻麻布满了人，或扛着煤、或拉着车、或数人结成一队齐心协力拉着风箱，一个个拔地而起的熔铁炉伫立在河流两岸，金黄的铁浆缓缓流下……

    “所以……坤……坤字门善冶炼……”寒意遍布周身，林微连话都说不清楚。

    “季悯先生当真是什么都教你了。”顾锦喃喃，而后又极为讽刺地问，“你可知，若现在里头的人看到你我，会说什么？”

    “什么？”

    “天神降临。”

    林微不可置信地看向顾锦，顾锦撇了撇嘴，向前走两步，踩在巨门边沿，寒风呼啸掀起他的衣袍，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夜明珠，鸽子蛋大的珠子夜空中熠熠生辉。

    下方打铁炼器的人注意到了巨门之上的这抹荧光，不知是谁带的头，犹如启动了什么神秘开关，成群结队的人纷纷下拜叩首，叮叮咣咣的打铁声也逐渐停歇……众人对着巨门之上的荧光无声下拜，像是最虔诚的信徒。

    林微上前一把握住顾锦的手，将夜明珠夺下拢入袖中，“够了！”

    顾锦回过头看着一脸怒容的人，勾了勾唇，“没被人叩拜过么？”

    林微闭了闭眼，“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奴隶，实在经不起此等大礼，不比三公子见多识广。”

    这话说的犀利，顾锦却不恼，他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道，“你便只甘心做一个奴隶，被人奚落支配着过一生么？”

    “好也是一生，坏也是一生，我便是随遇而安，苟且偷生又如何？”林微后退两步，“三公子，你早知我心，何需拐弯抹角地带我来这里，又说上这许多。”

    “因为我了解你。”顾锦昂首，“你随遇而安苟且偷生，可你身边的人也是如此吗？沈三，阿梅，桃夭……阿之，你有想看护的人，那些人……哪一个随遇而安？”

    听到阿梅，林微心中一痛，他怒道，“那又如何！顾三公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锦看着他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面庞，笑了，“那又如何？既然如此，你为何如此恼怒？这门内之人和你有何相干？你如此，是为何？”

    为何？因为那些人本不该这般被豢养，他们本该……林微满脸泪水，“你究竟要说什么？”

    “碧音快死了。”顾锦颤声道。

    林微瞪大眼，“什么？”

    “我本就是个无用之人，空担个上八门的名头，谁都护不住。”他痛道，“顾家本就恨我以卑贱之躯腆着脸凑上去，如今顾二连带着顾修的儿子都死了，若是他顾修出了事，我这么个卑贱之人竟能于这家主之位争上一争，他们怎么肯？”

    “碧音……为何？”林微咬牙问道。

    “大将军仁慈，带着我来了这西充。”顾锦自嘲地笑了笑，“我是个无关紧要之人，唯有碧音，我放之不下。顾修就强留了他，以掣肘我，且有碧音在，不怕我不听话，给他们递消息。”

    “艮字门里头，多是伪君子，没几个能自己挣功名的儿郎，也没有坎字门那般好运，被踩下去了，还能有个周文白撑起来。唯有想一些旁门左道的法子，抢抢别家的功劳。”

    “西充战事不顺，那帮尸位素餐的也不信，只当我没有好好的当个傀儡递消息回去，就把气都撒在了碧音身上。碧音……我的碧音……现在只怕是连燕春院的小倌都不如吧……”

    顾锦痛苦地抱住头，“若是可以，我愿以我的命，换他一生安康，我的碧音……可他是个奴隶，纵使我愿以命抵命，他此生也无法安宁了。不，不只是碧音，还有你，还有阿梅，还有这门内，那西充万丈草原之上，还有那数以万计辛勤劳作，却只因一时疏忽而沦落的人，此生，都无法安宁。”

    一张张脸自眼前闪过，林微捏紧拳，“我能如何？”

    “你能斩断这道枷锁，救你自己，救你身边那些本不该受此苦难的人！”

    林微大笑，“顾锦，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是个奴隶，担不起此大任！”

    “不，你能。”顾锦抹了一把脸上泪水，任由寒风将自己脸刮的生疼。

    “若要行事，无非兵、道。道之一途，你是坎字门周季悯的学生，当年季悯先生怀一颗悲悯之心，救万民于水火，虽落难仍不减其志，追随者众多。他的学生，自然振臂一呼，无有不应。而于兵……你有席子端。”

    林微双目充血，笑得不可自己，“席大将军？你以为我是谁？你又以为他是谁？凭我一张嘴，他就舍弃上八门的一切起兵么？”

    “凭他现在心里有你。”顾锦正色道。

    “心里有我？哈哈哈哈！”林微笑得前仰后合，“要不要我现在对他说‘席大将军，我去坤字门养猪的地方看了一眼，实在是心里难受，你出兵吧，废了这该死的奴隶制。’要不要我这么说啊？”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盖顶的乌云像是终于受不住这剑拔弩张的气势，洋洋洒洒地将白雪撒了下来，顾锦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你一直都知道怎么做，只是你舍不下罢了。”

    “我舍不下？我舍不下什么？你倒是说说啊！”林微冷笑道。

    “什么随遇而安，什么苟且偷生，不过是借口罢了。阿之，你所舍不下的，无非就是那一身文人风骨，那一身，最无用，也最可贵的风骨。”

    林微止住笑，瞪向顾锦，目眦欲裂，“那又如何！我有风骨又如何！身在乱世，唯有……唯有……”他再也说不下去，颓唐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口中喃喃。

    “所以你有兵。”瞧着林微又缩了回去，顾锦步步紧逼，而后向前一步，直挺挺地跪在了林微面前。

    “季悯先生曾与我有恩，我便想，若你怎么都不愿，那便罢了。但是碧音……碧音何辜！若我能起事，我就是被千刀万剐，后人唾骂也在所不惜，可我却是个无用的。季悯先生曾长叹‘苍生何辜’，阿之，若今日之后，你还不愿，我不再提一个字。今日，说我是伪善也好，说我是小人也罢，我也要激你一激，所谓风骨，是独自偏安一隅明哲保身，还是僻天下寒士，让天下人都能偏安一隅？哪个，是你的道？”

    林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看着跪在地上苦苦逼问的顾锦，想到叔父、婶娘，想到桃夭、阿梅，想到草原上的玛吉拉一家……他跪在地上，掩面痛哭。

    翌日，顾锦一行自玄门而返，随行小厮寒气侵体，高烧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