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碎玉劫-1 (第1/1页)

    天光未明，残烛摇曳。

    淳于瑾顾不上礼节，在自宅长廊拔腿狂奔。

    穿过中庭的石桥，白日院中绿树苍翠、盛夏池塘菡萏香清，儿时他喜欢和兄姊靠着栏杆投喂锦鲤，鱼儿张嘴争相抢食的模样滑稽逗趣，总能看得他笑开怀。

    可此刻他与晨曦赛跑着，无暇回首。

    推倒所经所有房间的书架，浇上油，锁紧窗并敞开门扉，一次次重复相同动作，眼角发酸，却不能停下。

    自己的房间、姊姊的房间、储物间……最後来到了书房，他从小到大度过最多时光的地方。

    珍藏祖先代代相传的医书药方，空间弥漫淡淡书墨香，犹记松木窗外看去的天空特别乾净，紫檀木大桌上搁着还未重温完的药草图监。

    淳于瑾蹒跚入内，碰倒装有颜料的匣子，各sE各彩碎散一地，朱砂的殷红抹上白袍。

    爹爹手把手教他习字、哥哥们替他朗诵书中情节，往如昨日，历历在目。

    有着恬淡回忆的这里，他必须亲手毁掉。

    「阿瑾。」

    二姊淳于瑄来到他身边，轻搭上他的肩。她多想给他力量与勇气，哪怕现在她也无力回天，至少让弟弟不那麽难受。

    淳于瑄替他整理凌乱的发丝，「我们一起吧。」

    一起送走这个家，然後，一起走。

    书页四散，油Ye满溅，是火苗最肥沃的养分。

    姊弟俩朝大堂奔去，还未推门，便听见谁在吼啸。

    「淳于家自大新开国以来，一向为国鞠躬尽瘁、忠心耿耿，心系苍生，忧民疾苦，怎会犯下贪赃枉法之事！」

    总笑口常开、温和可亲的二哥淳于珩，此刻披头散发嘶吼咆哮着，掀翻满地书画、砸碎瓷皿，不见半点医馆掌柜JiNg明从容的风姿。

    双目对视让淳于瑾意识到恐惧。

    他从未见过，更宁愿从来不曾见过。

    「阿瑾，你嫂子们呢？」

    「已经睡去了。」淳于瑾眼眶发酸，「抱着霞儿和霰儿。」

    服下剧毒h鹤杳，陷入沉睡，於梦中断气。

    原是用於了结病入膏肓者的痛苦，如今却葬送了年轻健康的母亲、有大好前途的孩子，甚至是尚未出世的婴孩。

    「好、好……」淳于珩挤出难看极了的苦笑，「睡了便好。」

    长剑出鞘，刃上倒映目眦尽裂，彷佛要流出两行血泪，「苍天无眼，正道已Si，昏君佞臣陷害忠良，实乃大新之不幸！」

    淳于瑄以手覆面，遮不住滑落的泪珠。

    二姊为人耿直，舍脂粉扮男装在邻城行医时与许多奇士结缘，亦得罪不少人，汉子般的爽朗豪迈，却是对孩子最为温柔，对年幼的侄儿们疼Ai有加。

    面对父亲淳于熇提出必须成亲方能自由至各地行医的条件，坚决不婚不生的淳于瑄总会吐吐舌，一把捞过软糯的霞儿霰儿，说：成婚後就会催生子了罢？那得多疼，我有他们就够啦。

    「昏君，当真昏君……」

    淳于瑾抱住她，口中低喃。

    大新建国三百余年，淳于一族屡出御医，偶有不入仕者经营医馆、或入武林门派炼丹制药，皆以悬壶济世、救Si扶伤为本，坊间素有「国之仁心」美誉。

    尽管三年前，桂王姬昇即位後忌惮裕王姬晟之势力，而将与裕王友好的淳于熇从三品御医院使降为五品院判、长子淳于琛降为七品典簿，甚至将新任御医的淳于珩革职，父子依然不怨不叹、尽忠职守。

    皇帝沉迷神仙方术、妄图长生不老，特邀道士自东夷飘洋过海入g0ng，奉为贵宾，对其言听计从，不顾朝臣反对强徵稀有药草、加重赋税以筹建羽化台，淳于熇亦为上奏劝诫的一份子。

    如今道士以药膳配方「植邪气残害龙T」为由控诉淳于熇弑君，甚至冒出g0ngnV哭诉皇后小产的罪魁祸首是开出安胎药方的淳于琛，淳于家被冠上残害天子及其血脉的大不逆罪名，仁医世家瞬间沦为叛国贼。

    御用药膳「五福养气羹」为淳于熇用心研发，结合高档药材与开国皇帝流传的布衣美食，滋养补身又不失经典风味、而皇后小产乃因她本T弱就不怡生育，但凡有医术与医德的御医都心知肚明，贵为一国之君的姬昇却被浮云蒙蔽双眼，执迷不悟，甚至连调查的时日都省去了。

    淳于父子此刻关押於大理寺，多年老友的礼部周侍郎悲痛之下派人向淳于府透露风声，皇上yu诛淳于氏三族，心意已决。逃是不可能逃了，至少还有最後话别的时间。

    父亲和大哥缺席，即将殒落的淳于府由二少爷做主，向来温婉娴静的老夫人与他一同做出了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淳于府藏有祖宗世代流传的古籍医典、珍奇药材、名家字画等价值连城的宝贝，先人自行撰录保存的独门秘方更是绝无仅有的无价遗产，岂能便宜了不识皂白的昏君J臣。

    不求光宗耀祖，只求无愧以对。一把火同归於烬，来生不做大新人，亦不为大新鬼。

    子时一到，冷剑劈落，「功同良相」四字一分为二，砸落瓷地。

    淳于珩从涕泗纵横的管家手中接过火把，走到外廊，高举好让全府看见那以生命为柴薪熊熊燃烧的火光。

    炎蛇在朱红栏杆上爬窜，霎时间，整座宅子明亮了几分。

    星火四起，怵目惊心却又炫丽得不舍转睛。

    烟雾逐渐蔓延，选择不离不弃的家仆，呜咽声随着先前饮下的h鹤杳发作而渐渐微弱，倒地沉睡。

    弹指间，只剩拒绝服药的淳于氏保持清醒。

    淳于珩自刎，碧袍尽Sh，浓血如潭深如河流，将淳于瑄和淳于瑾的白衣都给染红。

    浓烟呛得姊弟俩几近窒息，淳于瑄费了好大的劲才让颤抖双手握住匕首，却见淳于瑾魔怔似地站起身，拖着沉重脚步、扶墙沿往外头走去。

    「阿瑾？」

    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盛夏白莲皎皎、红莲灼灼，全家人最喜欢的景sE。

    「阿瑾！你要去哪——」

    淳于瑄蹒跚跟上，拉住他的手，力道之大掐出刺目红痕，他却没了知觉。

    焰蛟起，囫囵吞灭古籍，红浪摧残砖瓦梁柱。

    凶火盛烈吞天，不见晨曦。

    赤焰将淳于瑾双颊的泪光照得耀眼夺目，他跑着、看着须臾一生化成黑灰，泣不成声，踉跄之际，梁柱应声断裂，崩塌。

    宣德三年，蒲月初九，淳于氏谋逆遭诛，畏罪焚宅，全府上下二十五人俱成焦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