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澄翻作相思结 (第1/1页)

    皇上病重，太子监国，年末的宴会总算批了戚澄奏请回京的折子。

    戚澄得了旨意，立刻收拾东西交代事务，携家眷入京，看着阔别了十几载的京城，心中怀念有之，怅然有之，胆怯亦有之。

    近乡情更怯，或许此时正适用于形容他。

    戚老大人派了人接应，上了马车，戚澄才发现自家大哥也在。

    神情严肃，正襟危坐，像是特意来的。

    “父亲担忧，故特意命我来接你。”

    “是来监视我吧。”戚澄苦笑，掀开帘子让自己的妻子儿女见过兄长，又安排他们坐在后车，然后两兄弟面对面坐着，戚澄长叹一声，“大哥，我不会忘的。”

    不会忘的。

    年年家书寄京都，除了问父母兄长安好，还要问那曾经的左相，后来的君后是否安好是否喜乐。

    戚老大人恼怒其死性不改，却也没有办法左右戚澄的行为举动，只好将人拘在地方。纵然戚澄在地方政绩卓着，吏部考核送到尚书省，也被戚老大人托人几次三番地拦下来。元辛自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得戚澄永不回京。

    “你在地方这么多年，竟是没有丝毫长进。”

    “我爱他。”

    “爱？”戚澈对此嗤之以鼻，“你也成婚这么多年了，竟还能说出如此天真之语。”

    “他，这几年过的如何？”

    戚澈冷笑一声，言语中并无隐瞒之意，“当今帝后鹣鲽情深，是京中三岁孩童都知晓的事。只是情深不寿，如今皇上病体沉重，已不大管朝事，依照曾经朝会流露出来的意思，大概是要让那位君后殉葬的。”

    “你说什么？”戚澄满脸不可置信，“殉葬？！”

    “帝后二人共育三子，奈何都是早夭，君后自去年仅剩的长子夭折之后身子就大不如前，陛下也是伤心过度病了一场，至于殉葬，大概是陛下私心作祟吧。”

    “他怎么能这样待他……”

    “怎么不能。”戚澈冷声打断，“他们恩爱情浓，生同衾死同xue，是世人都要称赞的佳偶。”

    “这可是活殉！”

    “那又如何！”戚澈看着自家弟弟这没出息的模样，心中更是恼火，“你如何知道，他不会随了今上同去？在我面前说说便罢了，待父亲问起，你可别一时脑热，胡言乱语！”

    戚澄脸色冷的很，戚澈懒得再理，“父亲说了，你回来便罢，年末奏报和往年一样写份折子递上去，夜宴也不必去，告病就是了。”

    “我为何不能去。”戚澄脸色难看，他看着自己的兄长，“我要去，我想见他！”

    “他早就不是那个少年拜相的林景和了，十多年宫廷生涯，你知道他成了什么模样吗！”

    “所以我想见他。”戚澄抓着戚澈的手，满目哀求，“大哥，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远在雍州，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我想他喜怒哀乐，我恨自己不能陪在他身边，我恨自己不够强大，也恨自己没能早生几年。这些年我都忍过来了，圣上要我娶妻生子，我娶了，父亲不让我回京，我便不回。如今不管什么缘由，我回来了，昔日分隔两地不得见，为何回来了，我还不能见？！”

    “当真是个痴儿，数十载春秋已过，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分别。莫说父亲要拦你，就算不拦，你又如何去见呢，再退一步来讲，你见了，又要说什么呢？”戚澈本不想说的透彻，奈何这弟弟太痴太傻。“圣上抱病，朝事已全部托付太子，你述职时见不到他。他自入深宫，并不经常出来走动，后宫是何等地方，又岂能容你出入。”

    “年末宴会，是我最后的机会。”

    ……

    元辛的寝宫之中，地龙烧的旺，林景和刚喂人喝完药，此时正安静伏在人身上，手腕带了串殷红似血的珠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

    “景和，朕若死了，你便给朕陪葬。”

    “好。”

    林景和回答的干脆，元辛低笑了一声，却哑的厉害，有些瘆人，元辛抚着枕在他身上那人的一头长发，林景和年轻时黑发柔顺，摸起来手感甚好，就像江南进贡来的绸缎一般，只是如今也不复以往那般顺滑，多了些干枯之感。

    “你就不好奇，不愿意继续活着？”

    “臣的所有都是陛下给的，无以为报，唯有这条命，尚且算是自己所有，陛下要，臣就给。”

    元辛便沉默，末了叹了口气，“朕若去了，留你一人，朕不放心。”

    是不放心自己，还是不放心新帝，元辛没明说，林景和便可以骗自己，他是不放心新帝，怕新帝对自己动手。

    毕竟，他林景和一无家世，二无军功，三无挚友，全靠着元辛的庇护活着，若元辛死了，等他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不如随了人去。

    “若霁儿还在……”元辛低语，心中一痛，若他和林景和的长子还在，后事自然不必令他如此举棋不定，他定会让林景和好好活着，安享余生。“鹤煦虽是你教的，可他对你还是尊敬疏离居多，并不十分亲近，况他耳根子软，朕并非不放心他，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朕……只是不放心你。”

    林景和心神俱动，覆上元辛的手，这只手如今再无曾经可以托举起他的力气。

    不放心，所以想将后事安排妥帖，可又私心作祟，想拉着林景和同去。

    “陛下。”

    “朕想出去走走。”

    林景和没有拒绝，叫来林月一同将人挪到轮椅上，细心地寻了厚实的毛毯盖在元辛腿上，一路推着人到御花园中的一处亭子停下，他半蹲下来，元辛就拉起他的手贴在唇边轻轻落下一吻，“从前听着他们说万岁，只觉可笑荒谬，如今行将就木，倒希望那是真的。”

    林景和抿着唇，“若陛下万岁，臣岂不是不能陪着陛下一辈子了？”

    元辛失笑，点了点身侧，示意林景和坐下，天上倏然飘起雪花，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落下，不消片刻就积了厚厚一层，御花园中银装素裹，别有滋味。

    “年纪一大，就常想起从前。可惜你我之间，荒废十年……若有来生……”

    元辛想，若有来生，他若遇见林景和肯定是不想放手的。

    “若有来生，陛下可要早点来，莫要让臣一人，挺过那段孤苦时光。”

    元辛摸着人脸颊，似乎是要将这张脸给烙刻在心里，“若有来生，朕定会早早找到你。”

    从总角晏晏到白发苍苍，那才是真正的相携走了一辈子。

    “御花园景色怡人，只是可惜，不知还能否在春日陪你共游赏花。”

    “陛下忘了？”林景和指着外面飞舞的雪花，“岑参有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

    他本是想说如今看这雪如何不算赏花，可这话一出却觉得不吉利。梨花，离别？

    不妥。

    于是话说了一半，他便将剩下的话都咽下去，带了几分无赖，“陛下年初的时候还和臣一起酿了桃花酒，说好要在春日的时候共饮，可不许失约。”

    元辛闻言一笑，并不应好。两人在亭中待着，直到不远处的树上雪花簌簌落下，才一道回到寝殿。

    三十晚上宫里的宴会很是热闹，元辛病体沉重，并未出席，林景和也只是匆匆露了一面，留下太子在其中周旋。

    他来去匆匆，自然没注意席上的戚澄。

    戚澄目光还停在林景和离开的方向，平心而论，林景和变化并不大，岁月从不败美人，如今的林景和气质更加沉淀内敛，仍是玉山一般的人物。

    他跟着追了出去，看到月亮门下站着的元辛，看他伸出手抱住快步而来的林景和，看他二人拥吻，脚步也就停下了。

    他想，大哥说的对，他纵然见了林景和，又要说些什么呢。

    只是同心结不成，翻作相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