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晓梦迷蝴蝶 (第1/2页)

    宋浴秋后知后觉方知自己堕泪，羞恼哀恸俱汇于心口一处，锐痛难止，竟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他这样难受，奉溆意自然察觉了，伸手抚上他的心口道：“你觉得难过？”

    语气平静的一声问询，却让宋浴秋恨不能立时暴起。他如今身体发软，浑身的筋骨因着那股使又使不出的劲而颤栗，只想强撑着推开身上这人。

    奉溆意叹了一声，稍稍松开他，抚着他的额顶轻声道：“你这样的脾气，我怕同你说不好话，才用了不甚光彩的法子，算是对不住你。我们久别重逢，彼此总该有几句话交代。晓、浴秋，该怎么唤你？”

    宋浴秋闭着眼，任凭眼角的水迹滑入鬓边。额前是温热的触感，他听着两个人交缠的呼吸声，许久之后缓缓道：“浴秋或是我，晓泉也或是我。‘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据说这四句我爹很喜欢。我们双胞应当出生在秋季，他便交待我娘，双生为男是晓泉、浴秋，双生为女则为衔月、沐雨。我娘在颠沛流离、担惊受怕中生产，有一子胎死腹中，从母体离开的时候我还抱着他。我娘说我是哥哥，他是弟弟，所以我是浴秋、他是晓泉。可我在娘肚子里和他在一起，是我夺了他的命，一个人活了下来。为什么所有人都找不到‘宋晓泉’，因为他早就死了，还没睁开眼就死了。”

    宋浴秋伸手去扯开奉溆意的手，笑道：“这个名字确实不好听，着实不吉利。夭折的孩子，连坟头都没有。”

    奉溆意的手轻柔地抚着他的额头，这是他们昔日亲密时奉溆意常做的动作。宋浴秋隐隐不安，却又似乎被笼罩在这熟悉又危险的气息中无力挣开。两个人手交叠在一处，奉溆意低头轻轻吻他，而后缓缓道：“你爹呢？”

    宋浴秋不再说话，他依旧合着眼，眼前一片昏暗。他感觉奉溆意应当是注视了他良久，然后起身。

    “当初是谁命你杀我，我不必问你自能查清。可我眼下最想知道的是……”奉溆意自己也被这些时日汹涌的回忆纠缠得神思不定。这时看向黑暗中蜷缩一处的宋浴秋，他也忽然被卸去了所有心力，此刻心中寥落，失了怒意多生悲凉。

    来日方长，纵是死局，他也要设法破开。

    宋浴秋久久听不见奉溆意同自己说话，很久以后才发觉，原来他已经离开了。

    一旦松懈，宋浴秋就仿佛堕入了沉重的幻梦中。幻境里风雪交加，他艰难地跋涉，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觉得前方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这样大的风雪，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他冷得发颤，却连抱紧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找到了别人家的屋檐下一角，慢慢地把自己蜷在了那个角落里。贴着砖墙，他听到屋里头有丝竹管乐声，竟比外头的风声还叫他听得分明些。他很不喜欢这样的声音，捂住耳朵埋着头。这时候有簌簌的声响透过捂得严实的手漏进来，那是踩在雪上踏出的声音。他害怕是主家从外头进来，匆忙要起来躲开。

    “你是乞丐？”有人这样对他说道。

    他愣怔了一下，在心里暗暗问自己：我是乞丐？

    那人继续道：“不要坐在我家门口，再不走我就打发下人来赶了。”

    宋浴秋依旧埋着头，看着眼前茫茫的积雪和不远处那人的靴子，低声道：“我不是乞丐，我才不是乞丐。”

    “那你一个人坐在别人家门前做什么？”

    一个人？宋浴秋意识到什么，这才觉得奇怪，他记得他应该和他娘一起的。他们好不容易来到北京，正赶上一场鹅毛大雪。他娘把他捆在背上，脚步深浅不一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沿路打听。他又饿又冻，听不到清娘在和路人说什么，只觉得那沉重的、缓慢的喘息声一直萦绕在耳边。他好不容易睁开眼，呢喃地说“我下来”。娘说：“鞋湿了就不好了。”

    他想起来，望向来人麂皮的小靴子，听着那人的声音变得稚嫩了一些：“你来我们家做什么？”

    宋浴秋生气了，回道：“谁要来你们家？”

    那稚嫩的声音说道：“你。”

    宋浴秋坐起身来，要推开这个碍事的人，却扑了个空。

    “谁要和你废话？我去找我娘。”宋浴秋心头生出不好的感觉，匆忙就想离开，念叨着“我去找我娘”。

    他低头往前走，身后的声音跟着“你逃不掉的”。

    谁在同他说话？这声音一会儿尖细一会儿低沉，叫他心慌地只知道往前跑。

    白茫茫的大地，何处是去处？

    他跑得几乎力竭，有梦以外的意识告诉他，这些都是假的，风雪是假的、凛冬是假的，他娘早就死了，他也从来没去过那样的人家门前。

    那一年冬，他是跟着娘来到了奉府，梦里想忘，但人清醒时便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