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1：久雨初晴 (第1/1页)

    这年中秋竟比之前拖了好些日子才来，已是九月见底，昨夜又下了很大的雨，今天虽是晴阳朗照的，暖融融的阳光里却夹杂着几分不容忽视的生冷。程澄在玄关处换好鞋，又拢了拢风衣外套，手搭在门把上刚要开门，便被身后急急忙忙的声音拦住了动作：“橙子你要去哪儿？”

    程澄身形顿了顿，本想随口解释句就直接走掉的，可却无法对这语气里的惊慌避而不见，于是他还是松开门把手，转过身来展出轻松的笑容：“上次体检的结果出来了，医生通知我去领一下。”

    “那我陪你去！”钱璨听罢，立刻转身想要换身衣服准备同去，但却被程澄急忙拉住：“不用啦，我自己去就可以的，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可是……”钱璨刚要开口说什么，可看到他平静的神情和紧抿的唇时还是噤了声，转头装作看了眼窗外的天气，忧心忡忡地开口，“那……外面风大，你身体不好，要照顾好自己，早去早回。”

    程澄被他这难舍难分的样子逗得心里有些发笑，却不忍心调笑他，只踮起脚揉了揉他的头发，认真地道：“我会的。”

    虚妄的承诺。钱璨心想他的话真是一点可信度没有，但还是欠了欠身，目送他打开门一步步走远，身影在视线模糊处一寸寸消失殆尽。

    他竟然已经这么瘦了吗，从前只是瘦弱，如今却已经憔悴得有些病态了。钱璨凝视着那抹小小的背影，风吹散衣摆，仿佛连同他都能轻易吹散至尘泥里。那些连根拔起的似乎并不只是被动的无奈，他好像在故意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力，却又不服输地吊着一口气，等待某天的来临，好让自己无牵挂地来去。

    钱璨心知自己拉不住他，而且这次，似乎也已经没有人能够再拉住他了。

    “只有你一个人来吗？”关好诊室门后，陆闻见程澄身后并未有人陪同，忍不住皱了皱眉，指腹不自觉地将报告单捻得皱了些。

    “是的。”程澄在桌对面坐好，见他表情似乎有些怒意，不由得补充了一句，“这次只是拿报告而已，我一个人来就足够了。”

    陆闻刚想拿他上次骨穿后晕倒的事情呛回去，但见他脸色比之前憔悴了许多，皮肤苍白得近乎要和墙皮融为一体，还是把训斥的话憋在了嘴边，又捻了捻手里的纸张，语气里添了分迟疑和小心：“所以你是因为什么症状来检查的来着？”

    “发低烧，流鼻血。”程澄见陆闻扯东扯西不愿开启正题，敏感地察觉到他似乎比自己更难接受这个结果。见惯生离死别的医生竟也会这样顾及病人的心情吗？他此刻倒有些好奇了，“陆医生，我是得了什么病吗？”

    “呃……”陆闻闪躲着目光，避开了他专注地注视着自己的晶亮眸子。他之前从不觉得生命的流逝是直观的，但此刻却见眼前生得这样漂亮的一个人，只是在等待检查结果的几天里便愈见病弱。他甚至觉得自己如今有些像宣告死期的判官，他怕这个结果造成的负累会让病情更重，“你不要担心……现在医疗水平发达，治愈率是很高的……”

    “是白血病吗？”程澄的一句疑问，将所有缓和的话语都堵了回去。陆闻自知已经无法再掩饰，只得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聚在他身上，试图用轻松的表情给他一些生存的希冀：“是……不过是慢性粒细胞白血病，只要从现在抓紧时间治疗，或许不用骨髓移植就可以治愈的……”

    “这样啊。”程澄轻轻点了点头表示了然，嘴角汇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语气平常得仿佛不是在放弃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治疗的话……大概还可以活多久？”

    “啊？”此刻就算是见过许多病人反应的陆闻也傻掉了，愣怔了许久才期期艾艾道，“大概……一年左右。”

    “一年……”程澄似乎叹了口气，表情有些释然，又有些遗憾地喃喃低语道，“好像够了，又好像不够来着……”

    “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需要立刻住院接受治疗，不然……”

    “不然会怎样呢？”程澄缓缓起身，抬手随意地抚了抚外套上的褶皱，但并未能将其抚平，不过他也不太在意了。他拿过陆闻手里的报告单，眼眸凝在检查结果一栏停顿了几秒，又将其折了几折塞进口袋里，神情平静得像是在街边得到了一张传单，“会死掉吗？”

    可我不怕死掉呢。他没有说。

    奇怪，他说起那个字眼时，原本微微眯起而有些哀伤的眼睛睁大了些，晶莹的瞳仁里竟然闪过了一丝憧憬。什么样的人会如此向往死亡呢？

    陆闻还没想明白，但他已告别离开。

    程澄不太认路，凭着从前的模糊记忆在医院大楼绕了好久，才终于找到了心外科的诊疗室。他心知梁辰不一定值班，况且今天还是中秋节，他或许还要赶回家里团圆，但心里隐隐作祟的某处还是响起指引般的低语，只去远远看一眼也好，哪怕只是看看他最近工作的环境也好，或许能够消磨些许思念的煎熬。

    他会在那里吗。程澄一边想着一边在四处打量，忽然身旁响起一阵欢声笑语，他循着声音缓缓转过身去，办公室的门半掩着，几个医生似乎在分发什么，他眯起眼睛定睛看了看，发现是月饼。

    程澄目光扫寻了一圈，并未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低头自嘲般地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正准备离开时，忽然被一句高亮的喊声定在了原地，仿佛画地为牢的咒语。

    为首分发的女医生扎着高高的马尾，见梁辰从内室出来，忙从怀里掏了两个月饼，急急地叫了声：“梁医生，过来分月饼啦！”

    被唤名字的那人合上病历本走了过来，挺拔绰约的身形瞬间占据了绝大部分光景。他只给了一个侧脸，但见容貌与从前几乎无异，线条流畅的鼻峰和下颌宛若雕刻，白大褂衣边翻出深灰色的衣领，喉结微动时嘴角勾起浅浅的笑意。

    程澄都未发觉自己流连在他身上的目光多么直白而贪婪，明明心里极害怕他会发现自己，明明知道该走了，可还是想要多看一会儿。生命进入倒计时，余下的时光里哪怕多一秒有关他的记忆也好。

    “今年医院可是下血本了，中秋福利是三仙居新出的水果月饼呢！梁医生快尝尝，这个橙子味的特别好吃！”

    女医生说时顺势将月饼递给梁辰，他本以为他不会接的，但他还是伸出了手。

    程澄发现他接过时手微微颤抖，面上挂着的笑意随着耸落的肩膀垮掉了些许，低头盯了月饼许久，才道：“其实我不爱吃甜的。”

    心觉索然无味，程澄转过身，就如同刚来时那般，默默地离开了他的所在。

    “不爱吃甜的……”确认不会被找到后，程澄慢慢靠在楼道冰冷的墙上，喃喃着重复着刚刚的话，眼睛有些酸涩，但最终还是没有眼泪落下，“那也要改呀……”

    “就这个样子……”他隔着布料摸了摸口袋里纸张的边角，刚刚的窥视仿佛闯进了美好恬然的梦境，而现在恍而大梦初醒，贪恋未足的失落感重重砸向心里，陈旧伤疤撕扯的痛意，剧烈，却让人上瘾，“我怎么放心离开呢……”

    要快点忘了我呀。程澄抬手揉了揉眼睛，指尖抚过一阵湿意，这些支撑着他活到现在的记忆，只有自己记得就好了，那是末日逃难里难得的庇所。他的人生本就是一场噩梦，可梁辰的却是鲜丽的高歌，这样简陋而短暂的快乐，若他还念念不忘，若他还执着于为死去的感情守孝，那也太残忍了些。

    他不忍心，也舍不得。